设计不是生意,而是战略

有了工业,但还没有完成工业化

有人说,“中国制造”目前在世界上排老二,发展势头很好。但是,实事求是地说,这个“制”其实不是中国的“制”。

什么是“制”?“制”是指工业生产的标准、规范、流程。在中国,这些大多是引进的。中国80%的中小企业,有自己研发创造的技术吗?没有,大多数都是引进的。

中国还处于制造业的第三梯队,我们不能自鸣得意,心里必须清楚真实情况。

要从“中国制造”转向“中国创造”,这个方向绝对没错,但是首先,从加工型的制造转向独立自主的制造,这一步要迈出去。

1981年,我到德国斯图加特参观汽车城。一进奔驰工厂,我就吓了一跳,从总司办到标准办公室,到车间主任,到下面流水线的每一个工段,都有一个黑头发的黄种人。一问才知道,他们是从日本丰田公司来的。

丰田的老板拿出一笔钱,说服奔驰公司接受他的3年计划。该计划包括每年派100名员工到奔驰实习,从公司高管到车间操作工,搭成梯队,每年换一拨,3年一共300名员工。

1987年我又去,到那儿又看见很多黑头发的黄种人。我说日本人怎么还在?一问,这些都是韩国现代公司的员工。那我们中国的汽车公司呢?我们的问题不是没钱,而是观念需要转变。

我们现在的设计关注的都是精英元素,而不是系统。可是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元素,元素都是在系统中产生的。

我们中国的制造业现在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?我们有了工业,但我们并没有完成工业化。所以,我們必须关注系统和机制,这是我们转型的关键。我们要走向世界,需要有中国方案,而不是仅仅靠引进。

我1949年上小学,和共和国一起成长。当时,我听到有人这样说:“造船不如买船,买船不如租船。”1956年建成的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,生产解放牌汽车,第一年的产量就超过全日本的卡车总产量,了不得吧?可是,到了1987年,还是生产那种解放牌汽车,载重量还是4.5吨,还是那个轴距;我们拉机器用它,拉粮食用它,拉棉花用它,拉人还用它。

后来才知道,当时我们引进了苏联的这条汽车生产线,但人家生产的是“二战”时拉炮的车。打仗拉炮,要的就是转移阵地方便,车不能太大,不能太长,但是牵引力要大。我们生产了30年汽车,产量提高了,质量提升了,但还是不明白汽车是怎么回事。


朱光潜先生说,美的东西是摆脱了功利的。设计讲究真善美。你不真,就不可能善;你不真、不善,那就不是美。

但当下社会,到处都在讲功利。

现在很多企业都在搞品牌竞争。每一个企业都做品牌,这可能吗?这会浪费多少资源?“品”没有,光做“牌”,这不过是在追求表面的东西而已。

2010年,某国际奢侈品牌在清华美院举办时装发布会,20分钟的表演,花一个星期的时间装修,总共投入800万元,20分钟表演结束后全部拆掉。这种事情在世界上天天发生,中国的车展、全世界的车展,花的钱是这个时装发布会的几百倍。

现在大家讲的美,是越大越美、越奢越美、越多越美。事实上那只是感官的刺激,是商业语言,不是设计。

我们把感官的刺激当作美,把时尚当作设计,追求短平快,只看眼前利益。由此,时尚成了“短命鬼”,越时尚,越短命。

所以,设计是什么?设计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酷的、炫的、时尚的东西,而是背后的劳动,是生产关系,是一种关系的调整。

工业革命的兴起,调整了生产关系。工业革命带来的是机械化大生产,在生产之前,我们必须把一个产品的生产流程都预先设计好。

一个杯子,在工厂里叫“产品”,在商场里叫“商品”,在家里叫“用品”,进了垃圾堆叫“废品”。围绕这4个“品”进行的设计,要解决制造、流通、使用、回收等问题。

设计是一种创造行为,目的不是发财,不是为了房子、车子、票子。那是为了什么?是为了实现更为合理健康的生活方式。

我们必须清醒地知道设计到底是什么,设计不是生意。现在大家成天讲“商业模式”,如果一个设计师整天讲生意,还做什么设计?人家还会尊重你吗?

设计应该是什么?

我给大家打个比方。进行室内装修时,房子里通常会有很多面墙,但设计师的脑子里应该没有墙,你的意识里若有墙就没法创新了。我们的设计之所以徘徊不前,就是因为设计师的脑子里有一堵墙。设计师的脑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,什么都可以是墙,但什么都不是墙。

大家有没有发现这样一个规律,共和国成立以后,包括改革开放以后,凡是我们靠引进发展起来的项目,都基本停滞在引进的水平上;而凡是外国人不给我们的、对我们实行封锁的,我们反而都自己搞出来了,其技术水平甚至走到了世界前列。

这说明什么?人有惰性,一旦有了拐棍,为什么还费那个劲自己去闯?真正从无到有,反倒被逼出来了。现在我们的设计成天在琢磨外观、造型、色彩,其实那都是在引进的基础上做设计,都是设计的后半段工作,而设计的前半段最重要。前半段做什么?研究如何实事求是地、适应性地解决问题。

1986年,我们给华为做设计的时候,任正非请我吃饭。他踌躇满志地说:“我们华为连工人都是大学生了,全国通信技术专业的硕士生、博士生绝大多数都被我揽过来了。英、法、美、德、日的通信技术,我该引进的都引进了。我们现在有钱,也有自己的研发队伍,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呢?”

我给他出主意:“你让你的大学生、硕士生、博士生做点最简单的工作——研究一下什么人需要通信,要什么样的通信,动动脑筋去做分类。再分析一下一个人的通信需求被哪些外因限制了,你有没有解决办法。也许你会发现,美国的技术、英国的技术不一定能解决中国人的需求。”

我们中国人为什么总要跟着外国人走?我们的问题就在于观念不够解放。通信需求是共通的,那么外因限制的问题就交给技术人员去攻克,我们要给技术出题目,而不是跟着技术走,这才是设计的语言、设计的逻辑。我相信华为接受了这个思想。

1999年,亚太国际设计会议在日本召开。某公司主管洗衣机设计的部长在会上大谈21世纪该公司洗衣机的技术有多牛,讲得天花乱坠。接着主持人问我:“柳先生,你讲讲中国21世纪的洗衣机怎么样?”

我说:“中国到21世纪将要淘汰洗衣机。”底下的人全愣了。我说:“你们算一算,洗衣机的利用率有多高。”算了半天不到10%。我接着说:“难道为了洗衣服你就要搞这么多高科技,要浪费和污染这么多淡水吗?我们绝对不能干这种事。我们要解决的,不是洗衣机的问题,而是人的衣服怎么洗干净的问题。”

我们现在大多数企业都没有这种想法,都在那儿钻研产品,但关键的不是产品经济的问题,而是产业经济的问题。产业到底怎么创新?产品不是目的,服务才是。

以汽车为例。你算一算汽车的利用率有多少?其实70%的汽车平时都闲置在那儿。我们要解决的是交通、出行问题,而不是要生产多少辆汽车。我们13多亿人要是人人都有车,那环境没法不污染,交通没法不拥堵。我们必须另辟蹊径,不是弯道超越,而是换道超越,我们必须提倡这种新观念。

在当今的国际竞争态势下,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?我们不能把设计当作生意,而应该把它提高到战略的高度。

“智”“慧”,这是中国人的哲学,但它们并不是一回事。“智”是抖机灵、小聪明、钻空子、打擦边球,这些中国人都会。而我们更需要的是“慧”。“慧”是什么?“慧”是节制、反思、定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