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独的周星驰

到了1992年,香港电影圈已经人没有再叫周星驰「星仔」了。

2013年毛舜筠上一档黎芷珊主持的清谈节目。她讲起很多年前和周星驰一起拍电视剧,陷入回忆中的放松神情。

「那时候我和星仔一起,他鬼主意很多的,经常要求改剧本。」下一句话里,她更正道,是星爷。

黄一飞也反复提过周星驰,他在扮演少林足球里大师兄,拍摄铁头功那段,为了追求效果,头上爆了八个玻璃瓶,爆到他目眩神迷。

周星驰一直不满意问还有没有啤酒瓶,连道具都看不下去了,谎称没有。事后道具悄悄抬起手指,告诉黄一飞,其实瓶子还有四个,飞哥。

这段往事配合悲情的音乐,周星驰听着有几分像是怪诞毛悚的希区柯克。黄一飞谈到最后,被敏锐的主持抓住,「你节目全程叫周生,节目最后却叫星仔,是不是这个芥蒂已经揭过了?」

对此黄一飞回答道,「不是,冲口而出才叫星仔。其实现在不会有人叫星仔,就像他也不会叫我飞哥。」

01

在周星驰还在做「茄喱啡」的时候,人们都是叫他阿星。此后,他在无线电视的翡翠台《四三零穿梭机》做过八年儿童节目主持人。

这些经历后来都被他写进了《喜剧之王》里,例如扮演杨康献给梅超风练功并一掌打死的路人,他认真钻研角色,在倒下的啊啊啊叫喊里,试图将自己投放到这个被杀死的人里面去。也主动向导演提出加戏,能不能让他举手挡一下再死。比如在儿童节目中蹦蹦跳跳的间隙,攻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。

这时李修贤冲他抛出了一根橄榄枝。在《霹雳先锋》里,修哥给了周星驰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,而不是匪兵乙或是人肉背景。

但说伯乐,也不太算是伯乐。毕竟李修贤当初力挺的人不是周星驰而是张家辉。后者比周星驰年轻五岁,之后进了李修贤的公司,还被推到亚视。但周星驰很珍惜这个机会。

他受邀参见李修贤的生日会,主动负责起招待的活。李修贤势头胜,人又好排场,在半岛酒店包下整整一个宴会厅。来的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连邵家都派了代表出席,在座还有当时警务处副处长,肩膀的花多得没边了。只见一个小个子在人群里东跑西颠,满脸的堆笑,又招呼宾客落座,又递酒水,那人就是周星驰。

那时李修贤是张彻手下的五虎将之一,在荧幕扮演的多是警探,形神兼备。修哥和警察的关系是非常之好,上到一哥,下到街头骑警,人人都给他面子。在投入邵氏演员班之前是铝窗工人,早年还有一身的江湖气,笑比不笑更显得威风不动。他和周星驰先天性格不合,看不起他。再者,二者的艺术追求也不一致。

有个娱乐报记者用过一句话来形容周星驰和李修贤的恩怨:「修哥最重的是人情,最怕负的是义;星爷最重的是电影,最怕负的是戏。」

有次修哥到了片场,看到周星驰正在拍摄,有些不悦。「演戏又不是力气活,不是叫你像条狗那么卖力。」

而吴宇森从张彻那儿继承到去静悄悄观察年轻人。在拍摄《义胆群英》时,他看到周星驰时眼前一亮,觉得他的表演很现代,也演得很自然。那时周星驰不太开心,于是吴宇森走过去跟他讲话,鼓励他,「好好干,你将来会成名,会是一个很好的演员。」

周星驰闷闷说,「是吗。」

之后周星驰果然如吴宇森所言,1990年暑期档,《赌圣》大卖后,在尖沙咀的某个茶楼里,周围人对他的称呼已经变成星哥长,星哥短了。后来他的排场越来越大,气势越来越盛,人人叫他星爷。

我看过李修贤的一个红毯采访,采访人问他问题,「只说工作合作方面,周星驰有什么令你不满?」

修哥冷峻着脸。「我觉得是个人交朋结友的风度。」

时隔数年,最令修哥耿耿于怀的是周星驰对他称谓的变化。

他在一次酒后说起,「以前他(周星驰)见我,还修哥长修哥短的,后来就改口叫阿修了,恐怕再过几年,他要叫我小修了。」

风水轮流转,如今的周星驰头发花白,隐隐有一代宗师之势。而过去被称为香港的四大探长之一的李修贤,后来以香港三大cult片制作人闻名。

02

如果说恩师李修贤并非知音,92年后,周星驰主演的五部电影票房分别占据榜次的一到五名。他已经成为了最炙手可热的星,「双周一成」里的其中一周,另一个是周润发。

这次周星驰碰上的是杜琪峰。

杜琪峰早年在TVB跟王晶的爸爸王天林干电视导演,1980年的首部电影《碧水寒山夺命金》,实话实说,不太行。杜sir脸皮薄,又乖乖回到电视台,又拍了好多年。一直到拍出《阿郎的故事》,才算扬眉吐气。阿郎的故事是彻头彻尾的杜琪峰,证明了他是有才能的;和徐克、谭家明、王家卫比不会差。

周星驰一共和杜琪峰合作过两部电影。92年的《审死官》,周星驰的喜剧才能在这部电影里和杜琪峰的「正」互有助益。这是一次新鲜的碰撞。片子出来以后,叫好又叫座,大家都开心。杜琪峰还盛赞。「星爷没有浪费一卷胶片。」这可是一向脾气大的「大炮」杜琪峰。

周星驰确实是一个好演员。前提是他只着力于当一个好演员。

等到下一年的《济公》,杜琪峰对他的评价变了。「但这时他变了一个人,拍之前不参与讨论创作,拍的时候却一直要改东西,拍摄因此特别难推进。与周星驰合作拍片可以,但做朋友就没办法。」

可周星驰偏偏要对电影指手画脚,苑琼丹提过拍摄时的情形,「他太聪明了。平常的事还好,凡是有关电影,没有人比他更聪明,而且可以几天不睡研究那些镜头,聪明成这样子偏又勤奋。」

《济公》是杜琪峰的失败之作,片中满腔悲天悯人,颇有种导演投入其中而观众摸不着头脑的意思。周星驰被杜琪峰压制得死死,片中没有什么周式幽默的闪光。

杜琪峰出头不易。到如今,港人纷纷北上揾食。杜琪峰还在坚持拍港产片。

2011 年之前他都没有碰过合拍片。到今天,他也是一部合拍、一部本土轮流拍。别人说他的电影风格独树一帜,他好不容易在九龙城插起一面旗帜,又怎肯让别人在自己的旗帜上涂上颜色。

周星驰跃跃欲试,想要更多的主导权,问题在于一部电影并不需要两个导演。

两个人很快在片场大吵数次,不欢而散。

经过这一场欢喜一场愁,杜琪峰评价周星驰重新多了一个维度。他说我最不喜欢周星驰。但又觉得他很好,又喜欢他,又不喜欢他,搞得很迷乱的人,叫做周星驰。去年周星驰导的《美人鱼》上映,杜琪峰对着镜头说,「根本不好看,我很直接。」

03

周星驰遇到脾气火爆的杜琪峰,二人硬碰硬没得到什么好处。又有个和他相识很久的人找到他。

李力持实在是一个快活的人。他和周星驰吵架后,会不理他。两天过后忘记了,又坐在一起聊天。

与责怪周星驰卖力得像条狗的李修贤不同,他最欣赏周星驰的认真。同样是电视台的出身,对小人物奋斗的点滴感受在二人创作的《喜剧之王》里淋漓尽致。

二人最开始认识时,星爷还在做儿童主持人,和李力持家路程不过十五分钟,是散步就能到的距离,平日无事一起坐茶餐厅吹水聊天,相约看个电影。每天在意能不能搞到一盒难搞的录像带,大家坐沙发上一起研究国外那些喜剧演员的台词、动作、表情。

大家在无线电视台一起工作,感恩这个好单位。那时无线星光熠熠,他们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缀。

但这两个也一起经历从草根变成家喻户晓的电视明星的过程,香港人叫「入屋」,即很深得民心。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们合作的《他来自江湖》、《盖世豪侠》,前者是TVB在80年代最后一套台庆剧,大获成功,即便只是配角,「阿水」周星驰也是格外抢眼;后者则直接把周星驰送上了TVB一线小生之位。

二十年后,李力持谈起当时对周星驰的印象。「就是一个顽皮的小朋友喽。」

星仔那时样子不成熟,言行古怪,像是随时都沉浸在幻想里。所以在当时戏路狭窄,当了好几年的四三零穿梭机主持人,又时常接些孩子气、好吃懒做的角色。李力持也是一个很怪的人,至今他的心愿是拍迪士尼那样合家欢的喜剧。

周星驰和李力持第一次合作是一个无线的单元剧,叫做《哥哥的女友》。星爷只跑过几次龙套,大力是第一次执导。两个没有经验的人摸着石头过河,每天紧张地研究这场戏要怎么拍怎么演。

那时有一场戏没拍好,从早一直拍到晚。周星驰也很着急。等到天快黑了,李力持让场工打灯,让周星驰按照指令做了几个反应。呼吸——深呼吸——眼望天——望回来——低头。喀,这场戏over。

一直到后来,周星驰偶尔提起都会很生气,李力持则有些不太好意思,这对演员是很大的侮辱。

等到1993年的《唐伯虎点秋香》,李力持在片场基本上是给星爷跑腿传达剧本,星爷生气了叫如花的工作。「如果他发脾气才能想出好笑的东西,没所谓就给他发脾气。」李力持演示过当时的情景。他招了招手。「如花,过去过去,周星驰发脾气。」

权力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让渡。

周星驰首次将自己名字列入导演编剧——《国产凌凌漆》

在长达十五年的合作里,李力持和周星驰合作过十三部电影,包括那些在电视台时代的作品,被称为周星驰的御用导演。但外人很难体察到这对被视为「最佳拍档」的合作伙伴之间原来也不断积累着矛盾。

一直到2000年。《少林足球》是他们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。长期矛盾积累到了一个临界点。

二人的意见没法统一时就整日吵架。黄一飞提过,最后是周星驰胜利了。所以《少林足球》是周星驰的电影。

矛盾聚焦于周星驰想当导演,李力持也是一个导演。「我需要一个演员,他都不演出了,我要他来干什么呢?那么我为什么要拍一个导演呢?」

周星驰说大力的点子一点不搞笑,多次在片场骂他,被王晶评价为「暴君」。在二人分道后,有一次周星驰泪水汪汪地来找吴孟达。「那么久的朋友,为什么李力持就不能体谅我呢?」

现在李力持已经不再当导演,在香港的高校担任讲师。他的课里提过什么是喜剧的内核,如果不抓住那个内核,只是好笑,那就是在胡闹。内核就是励志,一个小人物努力奋斗,为了真善美而奋斗,这个过程是困难的,但困难时会有朋友出来帮你。

这也许是过去他和周星驰两人在过去默默无闻时,反复研究录像带留下的一些东西。

04

和周星驰合作过的导演,对他最恨之入骨的当属王晶。

2012年他执导的一部电影《嫁个一百分男人》,设置了一个人物叫做周星星,用的配音是大陆专门配周星驰电影的石班瑜。电影里的周星星抱住大哥的腿,请求他原谅自己这些年吃里扒外,大哥则伸脚轻轻将他踢开。点开这片的豆瓣评论,会看到不少人在质问,为什么要骂周星驰?

很难想象在92年王晶试图保护周星驰。90年代中期,黑社会带着一笔又一笔的黑金涌进香港娱乐圈。那时他们同受黑道威胁,自李连杰的经理人蔡子明在公司被枪毙身亡后,拍《鹿鼎记》时,王晶整日胡思乱想,会不会有人混入现场枪杀周星驰。于是天天在片场扮007,睇有冇可疑人物。

那也成为王晶和周星驰合作得最好的一部电影,王晶作为编剧也再没写出过比这部电影更好的作品。有种说法是,王晶嫉恨周星驰。依据在于在二人决裂后,王晶再也没有能拿出手的作品。而即使是同样埋了政治隐喻,有星爷挂名导演编剧的《国产凌凌漆》,也没有王晶的这段台词写得神妙。

「小宝,你是个聪明人。我可以用聪明的方法跟你说话,外面的人就不行。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大多数已经在清廷里面当官了。所以如果我们要对抗清廷,就要用蠢一点的人。」

「对付那些蠢人,就绝不可以跟他们说真话,必须要用宗教形式来催眠他们,使他们觉得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,所以『反清复明』只不过是一个口号,跟『阿弥陀佛』其实是一样的。清朝一直欺压我们汉人,抢走我们的银两跟女人,所以我们要反清。」

「要反清抢回我们的钱和女人,是不是?复不复明根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,关人X事啊?行了,大家聪明人。了解!继续!」

《鹿鼎记》大火,王晶是缔造周星驰跻身两周一成的关键人物。后来又有间隙,导致二人默契不在。他们后来的合作,王晶插手不管,周星驰从灯光到美术一手包办,又被称为太上导演。

周星驰开始炒楼后,结交了城中富豪。曾有一次,周星驰带了一个富豪来到拍摄现场,在一旁谈笑,不肯开始拍摄。王晶在叙述时已将其称为周先生。「周先生在我看来已经悄悄变了。」

王晶对周星驰曾发过一篇著名檄文。标题是「周星驰令我心淡」。

在文中写到:他们年轻时都爱李小龙,曾多次聊天,想一起拍一部《少年李小龙》的电影。于是王晶带星爷去见嘉禾蔡永昌。与嘉禾的制作谈好后,一开始星爷提出六四分账;两周后打电话要求改成七三分;又过了一个月,再次提出八二分账。

王晶气得要命,告诉周星驰这样合作下去已无必要。

没想到的是,星爷和他玩脑袋。不仅涨价,拍摄取消后还借了桥段放入他和陈嘉上的新电影《武状元苏乞儿》。

没想到的是陈嘉上还评价周星驰为他见过的最好的演员,到现在他都觉得是最好的。在周星驰演绎《武状元苏乞儿》抄家一段,陈嘉上透过镜头在一边看,他看到了一个天才演员。

周星驰也从他这儿学到了《鹿鼎记》的黑色幽默。王晶能言善辩,为人机敏刻薄。更践行了陈佩斯提过的:喜剧的核心是悲情,是悲剧,是意识到人和人之间差距的产物。

如果回顾周星驰的电影,最开始是一个接一个的笑料。在和杜琪峰合作之后,他的电影开始有了一些深沉的可供回味的东西。他和李力持是默契的,纯真是周星驰电影中永恒的底色。是《功夫》中的那个棒棒糖。而在王晶那儿,他学到的是一种更锋利精妙的表达。最终的最终,他从演员转向导演。

王晶对周星驰的评价常常和别人不大一样。

在双方才华最盛,年华最好的时候认识,王晶说过二人「志趣相投」。形容周星驰「天才横溢」。他观察得极为仔细,周星驰的演技高超在对节奏的控制。他极度认真,常常质疑某个情节是否合理,并不会纯为搞笑而搞笑,而是先考虑人物性格。

那时黄霑提到周星驰的笑。「他笑起来,眼神花俏得很。一路不停地闪出幽默的眼光,加上那个一笑就显现的酒窝,我看着看着,完全明白了我女儿为什么会迷上周星驰。」

王晶则说「周星驰的沧桑和忧郁是从头至尾的。他似乎是把所有的笑都留在银幕上,好像生活中你想看见他的笑就得先付钱一样。」

只有一次,当被问到心目中演技最好的男演员是谁的时候,王晶顿了顿,说的是「周星驰」。

05

周星驰爱钱爱到王晶和他翻脸,1994年,刘镇伟那部《大话西游》周星驰自掏腰包投拍。

「星爷」这个称呼怎么来的?正是《赌圣》中吴君如首次这么叫的。这部让周星驰从修哥的马仔翻身,成为一线卡司的电影,导演正是刘镇伟。

王晶曾说过「全香港只有两个人可以把周星驰拍得很好,其中一个就是刘镇伟。」

刘镇伟是什么人?别说是周星驰,他连王家卫都能搞得得定。别人问「你们俩那么熟,你说墨镜王戴着个墨镜,他是不是对外界很冷漠?」刘镇伟回答「他这是在扮酷啦。」

好的搭档总是一庄一谐,如刘镇伟和王家卫。年轻时互相给对方想笔名,用共同编剧《猛鬼差馆》里的角色名字技安和金麦基。后来刘镇伟果然兑现承诺,在香港电影的演职员表,编剧一栏看到技安即清楚这是刘镇伟,就像看到「不是女人」即明白是王晶一样。而王家卫嫌弃这个名字太俗气,死活没用过。

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造成的结果是,同一波演员,王家卫拍出来是《东邪西毒》;刘镇伟拍出来是《东成西就》。

刘镇伟是一个依赖直觉的人。91年,他拍《九一神雕侠侣》,火了。当时香港翻拍漫画的很少。《92黑玫瑰对黑玫瑰》出来以后,周星驰王晶在电影里都开始跳歌舞。同是赌片,刘镇伟、周星驰的《赌圣》之于王晶、周润发的《赌神》是完全不一样的特质。刘镇伟事后说过,「我看好他。尽管周星驰不是第一线的,但我觉得我觉得他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天王巨星。没有一个担保的,但是我看中了。」

到了1995年,这一次刘镇伟的直觉失算了。

《大话西游》首映那天的午夜场,香港人民怒了。我来看周星驰,怎么可能我是流着泪出来。这不是喜剧吗,为什么我要流着泪出来。

第一天 ,邵氏的老板方逸华见到刘镇伟,还打了一个比方。「刘镇伟你拍什么戏你,我昨天去看了这个《西游记》我本来想吃芝麻糊,给了我一个绿豆沙吃。」

大话西游高开低走,刚出两日票房火爆,之后越来越惨淡。

等到周星驰和刘镇伟再碰上面,一块吃早点时,周星驰都不敢看他。

「我发现他只是偶尔看看我,其他的时候都在躲避我的眼神。当时我内心非常难受,我已经看出这个小孩子已经没有信心了,他在跟我谈我们下一部合作的《回魂夜》。」

周星驰仍坚持下去拍《回魂夜》,电影最后一场戏,刘镇伟让周星驰拿着电锯,交给莫文蔚,叫她砍了自己,杀掉他。其实是在对周星驰说,希望他明白,如果你要在电影圈重生,你别再找我,砍掉我。

「结果他拍《少林足球》又来找我,他不怕死。一直到我们拍《功夫》,他都十分尊重我。」刘镇伟说。

后来的事人们都清楚了。《大话西游》在内地成了一部现象级作品。王家卫给刘镇伟打电话通知时,他还不相信。因为电影历史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。过了不久,又有一个人打电话过来,周星驰来关心慰问刘镇伟的身体健康。

刘镇伟笑得很要命。这么多年你不关心我的健康,到了今天来问我。他心里明白,看来王家卫没骗他。

在刘镇伟看来,不止是王家卫,周星驰也有爱扮酷的毛病。体现在过去,他想和刘镇伟交流角色该怎么演。不知道怎么开口,就在他住的房间门外走廊走来走去,一共走了七天。

过去微博上有次倒周风波,和众多次舆论风波一样,这次周星驰同样没有发声。

有人找出刘镇伟过去发的一条微博。

刘镇伟有个外号叫做老顽童。在老顽童看来,其他人都只是小顽童。

06

如今的星爷,越来越有古希腊贤人的味道。孤寂思考,禁绝快感,或者是起身活动,参加一些政治生活。2013年,周星驰担任广东省政协委员。参加政协会议时,衣着规整。大多数时候人们看到的周星驰穿着T恤和一条运动长裤。

五十岁后,有人问他是否想成个家时。他回答,我看应该没机会了吧。说这话时,拘谨地摸了摸裤边。

他确实成了一个孤独的老人。和过去的朋友众叛亲离。在等级森严的香港演艺圈,每一次当他发表主见,之后是和导演矛盾的开始。

李力持再也没和周星驰说过话。他的原话是,「他和演员周星驰有话说,但和一个导演没什么好说。如果他愿意只当演员,我们还可以爬得更高。」

杜琪峰、王晶是站在评判演员的角度评判周星驰。问题在于,他不仅仅是一个演员。

作为创作者,他的才华长了尖牙,具有一定程度的侵略性。与各类导演的合作更像是一次导筒的争夺战: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便是西风压倒东风。

这样的例子也并不罕见。如陆川的处女作《寻枪》是和姜文合作。他形容初次站在姜文面前,自己仿佛是一个过来面试的前台小姐,尽力展示自己的美丽。毫无疑问,他是被吃掉的那个。姜文成了替身导演。

只不过与姜文同样的行为,形势在周星驰这儿更加严苛。香港演艺圈等级森严,辈分分明。在长达二十多年的越轨行为里,周星驰的称谓从星仔到星哥再到星爷,他的朋友越来越少,他的名声向来是很差的。

如今的他看上去疲倦,沉默,严肃。

在涉及艺术创作时,创作者与创作者势必要发生碰撞。一部电影里,导演即是权威,在同权威的反抗里,周星驰确实代价惨重,头破血流。

也许让他坚持下来的原因是他对电影的热爱。拍《西游降魔》时,周星驰与郭子健开会讨论剧本,一直从早上到凌晨两点。周星驰可以坐在那儿一整天。中午叫外卖上来,就吃一点点。别人都困的不行了,他也没什么感觉。等到助理提醒,他才如梦初醒一样,「哦,你们都累了?那去休息吧。」然后,他一个人再去看片。

这种碰撞与反抗之中,周星驰甚至还是幸运的。因为最终他取得了胜利。如果面对一堵高高的墙,有的人成长为更高的墙,压它一头。有的如村上春树所说,是撞墙的鸡蛋。在一代代的年轻人中,有的人采取了更加激烈而绝望的方式。

胡迁那部短篇集《大裂》,通本下来给我的感觉正如王小帅的序言:是一种游离。一种迷人的,但又无所适从的游离。王小帅无疑是欣赏胡迁的才华的,甚至对他寄予厚望。在序言的最后开朗地写道「他自己的风景还没有描绘完,以后的胡迁会是怎样?一切,交给时间吧。」

最后这个年轻人吊死在家门前。有人释出王小帅和胡迁的微信对话,上面王小帅的措辞极其严苛。

当胜利的年轻人获得了挑选的权力。而下一个变得刚愎自用的会是谁?我们是不是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成为了自己年轻时候憎恶的那种人?

称呼周星驰为周生的黄一飞曾经说过一件事。「万梓良过去教星仔演戏,他告诉万子, 若人人都像你,岂不所有人都是你。人到了某个地步就会忘记以前的一些事。后来他叫演员要这样那样去演,人人都像周先生般演绎,不就人人都是你。」

这仿佛是一个死局。恶龙与勇士本就是同一类人。勇于反抗的年轻人在维护自己的胜利果实时会变得刚愎自用。以下克上时,反抗本就是艺术家的特质。以上制下时,独断同样是艺术家的特质。多情而仁慈只出现在深夜时的自我创作和作品的主题里。

我们会疑惑地发现,要成就一部好电影,碰撞是必须的,反抗是必须的,甚至压制也是必须的。

只是在不断不断伸手去触那层天花板时,哪怕意志在坚持,精神已经被消磨掉了。

同个时代的喜剧大师金凯瑞已经消失了两年,再次出现时,他在纪录片里开始画画,走出抑郁。一个月后,他在街头游荡,想随便找到一个人和他一起走颁奖红毯。记者问他为什么这么做。因为一切都是虚无。他指着提问的女记者。「我认为你的存在是虚无的,虽然你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很好闻的香味。」

这整个故事都像是周星驰早已拍过的电影,《食神》中一夜白头的史蒂芬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