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破产后,我们一家开始了负债十年的逃亡

近两年大家都非常担心的一个现象。因为各种数据都表明,现在能上大学的农村学生比例越来越低,实现阶层跨越要比以前难了不少。但人们可能没有想到,实现阶层跨越可能很难,遭遇阶层跌落却比我们想象的要容易。

  是的,阶级跌落比阶级攀升容易太多了。

  1.

  我 98 年在浙江上的小学,私立学校,一年两万。小孩子没什么概念,不过我倒是听到过人家说你这一年的钱够普通孩子从小学念到大学。

  现在想想真不夸张,1998 年,这所全寄宿制的贵族学校就开始多媒体教学,上英语课,为全城的富二代们提供社交平台,以及从小学到高中的一条龙成才服务。随手查了查,那学校现在还在,教育生意真是稳。

  初三以前的记忆基本可以说是众星捧月吧,大房子,好车,包括特别豪气的牌照,走到哪儿都是吹捧我的,当然这些话主要是说给我爸我妈听的,毕竟我优渥的生活都是他们给的——我的父亲是本地银行的信贷主任,同时还是三家公司的老总。我的母亲则是本地比较大的茶商。

 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初三那年夏天。

  2.

  那天是学校里的夏令营结束,家离学校还是有些远,按照往常的习惯我原本应该坐校车回家,再不然爸爸会开车来接我,但那天我姨突然出现在了学校门口,一言不发地把我带到了她的家里。

  一路上她一直不说话,直到我们到了她家里,隔了很久她才对我说,「嗯……你爸妈出了一点事,现在暂时到外地去了。」

  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
  几分钟后我阿姨在电脑上拨通了和爸妈的视频通话,尽管大人们的口径高度统一,总在说问题不大,只是现在回不了家。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——不论是跑路的原因,还是问题的严重程度。

  后来发生的事情逐渐证实了我的猜测,虽然我的父母尽力想让我少知道一些事情,但是我渐渐从父母的行踪上,亲朋好友的口中,甚至公交车司机的闲聊里,逐渐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轮廓。

  父母并不是不能再回家了,而是再也不能在整个地区出现了——父亲做生意被人骗,事情很严重,数额在千万以上,其中很多钱是父亲贷款来的。用外婆的话说是两天时间不到,父母就匆匆忙忙地当掉多余的车子,带上保险柜里的东西走掉了,留下整个房间都乱七八糟的。后来家里也被人撬开了,出于安全考虑阿姨和外婆也没再让我回过家,只是找人帮我把我房间里能用的东西都拿出来了。

  从那时候开始,我就再也没有过自己的房间了。

  3.

  一整个夏天都是动荡不安的。

  因为学校是寄宿制,在外婆家暂住之后我在开学时回到了学校。学校每一个月会放一次假,那会儿其实我是不知道我该回哪儿的。

  那天放学,也不记得从哪儿听到的消息,说是有人要来学校找我,用我来威胁我爸妈还债。我走出校门,就真的看见了四个彪形大汉,人均体重 180 斤以上吧,把我吓得直哆嗦,一旁的同学们也被吓到了。

  结果其中一个人走过来跟我说他们是来保护我去见我爸妈的,我一开始不相信,觉得自己要被绑架了,直到看见车上走下来一个亲戚,这我才敢上车。

  他们一路把我送到火车站,买了一张去连云港的车票。下车后,我才第一次在事发之后和父母见面。

 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我们一家人开始了十年的漂泊生活。

  4.

  高中毕业之前我一直过着双重人生。上学的时候和我的富二代同学们一起上课一起生活,吃好的穿好的。一到放假我就会赶到父母所在的城市——他们在连云港只待了一年不到,后来又去过贵州,云南,舟山什么的,总之待过很多地方。一直担心有人发现,一直在逃。

  每次放假都像是从以前的生活穿越回到现实一样。从前回到家我有大房子,有好车,有自己的房间。现在从学校出来,我会坐很久的火车,回到陌生城市里的狭小出租屋里,一张垫子就能当一张床,一张帘子就能隔开两个房间。

 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高中毕业,我的同学们纷纷走进了国内外的名牌大学,再不济也能花钱出国留个学,我成绩一塌糊涂,出国更别想了,靠着体育分进了一个很普通的本科院校。

  我记得大二那年我们逃到了北京,一家三口住在一条小巷子里的地下商城里,包了一个八平米的铺子,卖一点茶叶。铺子后面居住的地方,除了一张床,一个柜子,就再也摆不下任何东西了。父母竖躺在床上,我就横躺在床尾他们脚边。因为我长得比较高,就在床边放一个凳子,把脚放在上面,就这么睡。

  有一次二房东来收水电费,因为收据和父母起了争执,对方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,吵着吵着他们动起了手。我当时刚干完活正在床上躺着,怎么也起不来。也许是因为太累了,也许是因为我想到如果我加入打架的话,事情会闹大,那个后果我们承担不了。又或许是因为,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,曾经风光无限的父母,此时此刻正为了水电费收据和人大打出手,这一切虚幻得像一场梦一样,又真实得可怕,拳拳到肉。

  其实我那时候应该站起来的。

  5.

  其实这样的生活曾经是一度有过希望的,有一年我的父母找到了一个合伙人,在舟山包了一大片茶园,寄希望于借此东山再起。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,茶园刚刚有一些起色,父亲开着货车拉了一车茶农去干活,途中因为违章被交警拦下,在逃身份被发现,被捕入狱。

  茶园的农田里就剩下母亲在操持,放假回家,我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干农活,多一个人手,可以多省下一个茶农的工钱。

  那时候真的很心酸,母亲以前皮肤保养的很好,如今躬身在地,每天干农活,成了一个黄脸婆。于是我什么都干,拔草,挑水,施肥,一心想着能多帮一点是一点。母亲唯独不让我搬猪粪,说搬一次味道会持续很久,回到学校同学能闻出来,影响我和同学交往。

  在地里的时候,我一直都没觉得自己和农民有什么区别,周围也没有城市里的人,甚至同龄人都没有。直到有一天,可能是政府下乡来考察吧,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城里女孩,在城市里很普通的那种女孩,很干净的那种。

  她好像第一眼就看到了我,当时我的情绪一下就起来了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也不认识她,但在这样的环境里,一个年级和我相仿的同龄女孩的目光,让我很难受,甚至心里有一种怨恨——为什么要先给我好的生活,再让我变成这样?

  然而我也没有谁可以怨恨,只能怨恨自己。

  6.

  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,父亲没过多久就出狱了。但是寄托了全家人希望的这片茶园,最后被合伙人摆了一道。他独吞了所有的收入,父母血本无归,不仅没能东山再起,又把借来的钱全部搭进去了。

  父母再次过上了逃亡的生活,甚至连奶奶去世,父亲都没能赶上。

  因为老家实在是不能回了,奶奶最后的日子里,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。父亲是奶奶的小儿子,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。父亲出事后好几年的时间里,总有人时不时地来骚扰奶奶,吆喝着让她儿子还钱。

  临走前,奶奶躺在床上,意识逐渐模糊,嘴里也全是疼啊,难受啊,这样的话。能看得出来她非常痛苦,大家围在床边,心里都知道奶奶快不行了,但奶奶一直在挣扎。

  后来是我二伯母看出来了,奶奶在等我父亲回来。二伯母轻轻在奶奶耳边对她说,老小不回来了。奶奶没有反应。

  二伯母转向我,示意我跟奶奶说。

  我忍着泪,向奶奶说了同样的话,爸爸不回来了,听到之后,奶奶哭了。

  奶奶开始剧烈的咳嗽,我们把她扶起来,她咳出来很多痰和胆汁,一下子感觉舒服了很多。随后她轻松地躺下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
  我拿出手机,发了一条信息给我爸,奶奶走了。

  他立马回复,好的。

  他一直等着呢。

  7.

  有人说,有些错误一旦犯了,就是一辈子的事。就像一次车祸你失去了一只手,就算安上再先进的假肢,自己的手总归是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。

  人还是得向前看,我始终觉得,就算没了一只手,生活还是可以过得很美好的。但父亲不这么想,他需要一场豪赌,然后把失去的全都拿回来。他其实也不是为了争口气什么的,他总觉得他亏欠我和我母亲。他甚至在刚刚出事那会儿想过自杀,然后债就成了死债,我和母亲可以正常生活,房子也还能剩下一两套。但我和母亲都觉得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。

  但无奈后来的故事对父亲无疑是雪上加霜,经历一再的变故之后他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一无所有了,没有存款,没有朋友,没有亲戚,他整个人的状态和神志甚至都有点恍惚。他年轻时留长发,很帅很帅。前两年我姑父遇到他,稀松的白发,苍老的面容,甚至都没能认出他。

  后来他甚至还被洗脑要孤注一掷去搞传销,我是真的拉都拉不住。

  我大四那年,父母告诉我为了债务他们需要形式离婚。但到现在我也能看出来,他们是真的离婚了。一起经历了那么多,吃了那么多苦,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住。

  但至少,大家都为对方保留了足够的空间。

  8.

  今年是第十年。

  有时候还是会在县城里看到自己以前住过的房子,估摸着现在它值多少钱了。几年前我还会想,什么时候我能高价再把它买回来呢?

  但现在我没这么想了,我不能一直活在复仇的状态里,因为就算是想从底层爬回去,至少也不能光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吧,总得认清自己的现实,先把这一刻的生活过好。

  我已经工作了,现在看看,努力稳定工作的话,基本生活找个对象应该没什么问题。但在心里我必须接受,在经济条件上,我还属于很底层的人。

  很多事情想多了真的,除了给自己添堵以外没什么用。把现在的生活过好,让自己开心一点,也许对我整个人生来讲,都会更加真实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