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永:我很浪漫,我很无奈

作为宋朝文学的最高成就,宋词当然有不同的读法。买一本《全宋词》,皓首穷经将它背得滚瓜烂熟,难道就读懂了宋词?

有人说,词讲究的是顿挫,这里我们还是来深入剖析一位才子,从他的身上、从他的词里,也许可以看出宋朝人的思想观、人生观。这也是宋词的一种读法。

天圣三年(公元1024年),对于四十一岁的柳永来说,是一个很残酷的年份。这一年,他第四次参加了进士科的考试。从二十五岁第一次进京赶考算起,他已经失败了三次,白白浪费了整整十六年的光阴。

柳永的另一个称谓“柳三变”,在我们现代人听来,有点怪怪的。然而,当时的人却不会觉得奇怪, 因为《论语》里就有这样的章句:“子夏曰:君子有三变,望之俨然、即之也温、听其言也厉。”

柳老先生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,就是希望他能够成为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 的栋梁之才。 而要成为大宋朝的栋梁,只有科举一条正道可走。宋朝取士不问门第、阀阅,只看科举功名,相比前朝来说,应该更加公平。整个宋朝以白衣而至卿相的例子数不胜数,可惜我们的柳三变运气不太好。

但是,作为一个词人来说,他的成功绝对是空前的,“凡有井水饮处,即能歌柳词”,他的词在大宋皇朝的疆域内甚至边陲的西夏国境内,都被广泛翻抄、传唱,只要有人的地方,就能听到柳三变的词。他是大宋王朝的流行乐天王!

然而,这一次进士考试,宣布了他在仕宦道路上的失败也是空前的,他被皇帝亲自定性打入另册: 且去浅斟低唱,何必来争浮名!

柳永知道皇帝这话其实都出自自己的一首词,那是六年前在第三次进士考试失败后,他在郁闷之下写的那首《鹤冲天》:

黄金榜上,偶失龙头望。明代暂遗贤,如何向?未遂风云便,争不恣狂荡?何须论得丧。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

烟花巷陌,依约丹青屏障。幸有意中人,堪寻访。且恁偎红倚翠,风流事,平生畅。青春都一饷。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!

对于柳永倚红偎翠的传奇故事,我们还是有必要正本溯源,澄清一番。

传奇的开篇,要从十九岁的少年离开家乡福建崇安赴京赶考的那段光阴说起。那一年,柳三变顺利通过了乡试,在家人和乡亲们的热烈欢送下,跨出了故乡的大门,前往东京汴梁参加进士考试。

历经十年寒窗苦的柳三变,初到繁华都市,面对声色犬马的诱惑,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,青春的欲望伴随着荷尔蒙喷涌而出。

就这样在杭州晃荡了一年,不知是由于盘缠告罄,还是其他的原因,柳三变突然想起要去见一个人,就是当时杭州的父母官孙何。

柳三变与孙何的年龄足足相差二十三岁,但柳爸曾与孙何有些渊源,大家都是官场中人,所以柳三变决定去拜谒一下这位前辈,顺便解决一下经济问题。

可知州衙门不是那么好进的,再说了,你要去也得有个由头。

柳三变想了想,还是觉得填首词最拿得出手。于是,一念之间,就有了杭州历史上最著名的那首《望海潮》:

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。云树绕堤沙,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。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,竞豪奢。

重湖叠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钓叟莲娃。千骑拥高牙,乘醉听箫鼓,吟赏烟霞。异日图将好景,归去凤池夸。

这首词一反柳三变惯常的风格,以大开大阖、波澜起伏的笔法,浓墨重彩地铺呈了杭州的繁荣和山川壮丽之景象,可谓“承平气象,形容曲尽”。

这一年中秋,孙何在家中大摆宴席,并邀请青楼当红花旦去唱歌。真是好时机!于是,当红花旦就楚楚动人地演唱了这首《望海潮》。很快,柳三变就成了孙何的座上宾——那个时代,还是很尊重文化的。

不过,柳三变与青楼女子们关系密切、受到广大青楼女子的痴心爱慕,自然引起一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羡慕忌妒恨,但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说,他的一切行为还是合法的,是被社会承认的,并且也是光明正大的。

虽然与青楼女子相往还的歌词创作活动,文人中上自卿相、下至落第秀才几乎人人染指,但这类词写多了,还是会成为盛名之累。柳三变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。

那年,当朝宰相吕夷简庆生祝寿时,柳三变曾被请去填词。见堂堂宰相都来屈尊相邀,他不免有些得意忘形,于是在《西江月》里写下这么几句:“我不求人富贵,人需求我文章。风流才子占词场,真乃白衣卿相。” 没想到老吕冷冷一笑,从此衔恨在心。

后来,仁宗皇帝的朱批是:“不求富贵,谁将富贵求之?任作白衣卿相,风前月下填词。”——难道还看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吗?其实,除了红粉知己,柳三变朋友很少。这也在情理当中,一个太讨异性欢喜的人,必定会在同性中受到排斥,何况自己“缙绅之门,绝不去走;文字之交,也没有人”。

“万种思量,多方开解。”柳三变的思绪由惶恐绝望转至愤恨不平。他决定以戏谑的力量反抗皇帝的权威,游戏人生:你不是让我浅斟低唱、让我风月填词吗?好!草民领旨!于是,这位大才子拿来自己的手板名帖,郑重其事地写下“奉旨填词柳三变”七个大字。

在皇帝看来,这位白衣才子真是破罐子破摔,无可救药;而在柳三变心中,这一刻他已经真正把“浮名”放下,也因此在红袖添香的温柔乡里重新找回了自我。我行我素,无愧我心!

“奉旨填词”的柳三变,开始受到更多红颜知己的狂热追捧。

他赞美东京女子的舞蹈:“风多狎客看无厌,一辈舞童功不到。”他欣赏女子婉转圆润的歌喉:“一曲阳春定价,何啻值千金。”他倾心女子的性格:“心性温柔,品流详雅。”他沉醉于她们的一颦一笑、一举一动:“举意动容比济楚。”“留不得。光阴催促,奈芳兰歇,好花谢,惟顷刻。”到最后,竟致双眼都模糊,胸腔大脑产生共振,难以行走。很多年后,这位白衣大才子终于沉沉老去。在最后那次苦旅中,他终于再也没能看到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的情景,任一叶孤舟放荡,灵魂羽化飞升,躯壳也就任由东西。没有钱财余留,没有亲人在侧。

柳永也算死得其所的最佳例证。他死后,歌伎们自愿捐款、筹集资金,隆重地为他下了葬。他的死讯传出后,每年清明时节,都有成千上万的歌伎们自发地到他的墓地祭扫、缅怀悼念。那时,便会出现鲜花香纸断市、车马阻塞交通、歌伎溅泪成河的壮观景象,甚至由此形成一种习俗,人们称之为“吊柳七”或“吊柳会”。这种风俗一直维持到宋室南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。后人因此有诗题柳墓:

乐游原上妓如云,尽上风流柳七坟。

可笑纷纷缙绅辈,怜才不及众红裙。

做男人做到像柳永这样,夫复何求?而柳永的人生传奇,似乎也为宋朝增了一份异数、添了一份色彩:宽松的环境造就天才,成功的路不止一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