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比东德时的压迫

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。18 岁的卡尔-海因茨·博察特(Karl-Heinz Borchardt,为了表达方便,以下简称卡尔) 原本应该和女友一起去海滨散散步,或者通过便携式收音机听听最新的流行歌曲。

但是,那一天,他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突然结束了。

妈妈急匆匆地走进他的房间、叫他起来穿衣服,她很少这么早来。五个不速之客–特工–在楼下等着呢。卡尔试图拖延时间,他说,”我需要想一想,原因可能各种各样。”卡尔坚持要洗漱。然后把可能给自己招来麻烦的东西扔到窗外。他不知道,秘密警察早就掌握了所有证据。

那是两年前,1968 年 9 月,卡尔写了第一封信。卡尔一家人住在只有两间房的小公寓内,很挤,想保密很难。所以,当他坐在客厅桌前写信时,如果有人进来、或者伸头看,他总会拿作业本挡着信纸。

收音机摆在卡尔左手边,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从布拉格传来的外国广播,信号不好,吱嘎乱响。当时,苏联坦克开进布拉格,压制那里的民主诉求。

卡尔写道:
伦敦广播电台德语部工作人员:我刚刚开始收听你们的节目”匿名信”,我非常喜欢,因为节目中的观点在我们的媒体上看不到。

我16 岁,以后会定期给你们写信,主要讲年轻人生活以及他们对世界大事的看法。在我看来,西方介入捷克斯洛伐克不够强硬。一个经过艰苦奋斗获得自由的国家,难道还要继续听从苏联吗?致意。一名中学生

卡尔签了假名。信封上的收件人地址是:Rolf Degner,Kantstrasse 45, 西柏林。卡尔不认识 Rolf Degner,此人也许根本不存在。但是,这是 BBC德语部最新一期节目给出的联系地址。

在东德,听外国广播是犯罪,更别说给外国电台写信了。但是,卡尔并没有意识到风险。他以为匿名就没事了。他把信投进了离家不远的邮筒。

Kantastrasse 45 号在柏林市中心,但还是战后留下的废墟。BBC 和西柏林邮局商定,把所有寄给这个地址的信函转送一个私人邮箱,然后送往BBC在西柏林的办公室,最后送往伦敦的布什大厦(BBC 国际台曾经的地址)。

在伦敦的”匿名信”(直译:没有签名的信)节目主持人是奥斯汀·哈里森( Austin Harrison)。每隔几星期,在每周一次、每期20分钟的节目结束之前他都会宣读一个新地址。给 BBC 写信的东德听众数以千计。

当然了,斯塔西(东德国家安全部)也在听。他们会立即把 BBC 的新邮件地址通知邮局,这样,寄给这个地址的信就会被拦截、转交斯塔西。

但是,BBC 的这档节目是每周五晚播出,斯塔西的指示需要一定时间才能传达到各个邮局。这样,最早写的信抵达西柏林的希望最大。还有一些听众把信交给西柏林来的人带回去。

东德当局很恼火,BBC 的节目播出 25 年,揭示出东德社会各界、各阶层非同寻常的一些内幕。
卡尔说,”就好像伸出头、喘口气。”对这个好奇心被封锁在共产主义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的年轻人来说,这是一种释放。

Susanne Schädlich介绍,东德没有言论自由,听众通过伦敦获得了言论自由。她本人也出生在东德,曾经撰写过《匿名信》一书,详细分析 BBC 的同名节目。她说,写作过程好像寻宝。那些信都是真实的,因为没有审查,写出的都是真实想法。

许多人在绝望中写信给 BBC ,希望外部世界不要忘记柏林墙的另一侧;还有人抱怨买不到黄油、洋葱、肥皂。一种普遍的情绪是被困在历史循环中的沮丧和恐惧。

我们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集中营内,无处可逃。我们只能按着命令去投票,我们不过是一群牛,必须从命。(匿名信)

写信给 BBC 的有老师、农民、医生、店主、甚至士兵,令人吃惊的是,对未来幻想破灭的的孩子也相当多。

我们受的教育是谎言,我们无法区分谎言和真相。整个世界都不诚实,政治就是撒谎比赛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(匿名信)

听众来自各行各业,观点各有不同,BBC 的节目好像一个平台,提供了一点点民主。

伯克哈特(Günter Burkart) 是节目的制作人,和主持人哈里森共事多年。他说,”有些人每周都写信。”

《匿名信》节目播出 25 年,哈里森 是唯一的主持人。伯克哈特回忆说,哈里森和听众之间建立了真正的感情。”他觉得节目一直由他主持非常重要,听众总是在给他写信,他有时还会把听众比作家人。“
由于担心间谍,伯克哈特总是把听众来信锁在伦敦的办公室内。

斯塔西不仅仅把 BBC 看作敌台,更把《匿名者》这个节目看作一种攻心战,目的是动摇东德政权、煽动抵抗。他们坚信哈里森是隐藏的间谍,要发展东德特工。

但是,斯塔西真正抓的是那些写信的人。他们的搜捕相当严密,比如,会从信封封口处提取唾液样本、查出舔信封的人的血型,然后和医生的病例对比;他们会从信纸上提取指纹;查明墨水出处;还搜集庞大的笔迹样本档案。

最后,出卖了卡尔的是他的笔迹。卡尔回忆,一天老师要全班写作文,讲个人经历以及未来的追求,”看上去好像普通作业。有意思的是,我父亲认为我字写得太差,曾想让我妹妹替我写。”

学校受命把作文交给斯塔西特工。档案资料显示,他们一笔一画地分析了卡尔的笔迹,将作文和被拦截的那封”一名中学生”写给 BBC 的信对比。

除了上面提到的第一封,卡尔还给 BBC 写过三封信,每一次表述的政治观点都更加明确、大胆。

亲爱的哈里森先生,我今年17岁,在东德长大……但是我不觉得这里有意思,总是只能说违心的话……我真正的观点是,只有暴力才能救我们……如果希特勒早被人民推翻了,数百万人就会免于一死。致意。一名中学生。

那以后六个月,他被斯塔西带上了车,没人告诉他为什么。到了罗斯托克(Rostock)的斯塔西监狱,卡尔被搜身、单独关了起来。他说,”那时我还在想,我明天还要上学。过了一段时间,我才懂出了什么事。”独自一人在囚室,卡尔有的是时间,他数毯子上的格子,在脑子里下象棋,背数学、背诗。没过多久,他甚至盼望着受审。

8 个月后,卡尔被定犯下私通敌台、”企图颠覆”罪,投入德索(Dessau)的 监狱,刑期两年。到了监狱,年轻的看守警官对他说,”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,你知足吧。要是纳粹掌权,我们早就把你烧成灰了。”

那句话,卡尔永远难忘:纳粹。

对于卡尔,上学、上大学成了梦,每天遭遇的是暴力、出苦力,这在东德青年监狱中很典型。他被安排在生产线工作,组装燃气用具。没有安全条例,犯人谁也不懂如何操作机器。他说,”我曾看到,机器碎片飞的像子弹一样快。我很幸运,受伤的人非常多。”

刑期快要结束时,卡尔获得黄金机会:前往西德。经”国际特赦“出面交涉,西德政府同意给卡尔买自由。但是卡尔拒绝了这个机会。他非常希望能回到家人、朋友身边,他绝食抗议,后来东德政府让步,同意他留在东德。

今天,卡尔说,”有时候我后悔过。我过高估计了不少朋友。走在街上,有人会假装没看见我。他们担心自己的未来,大多数人都在上大学。”

但是,他的家人仍然欢迎他。他继续收听在监狱里错过的所有西方电台节目。斯塔西并没有压制住他内心的反判。

但是到了 1974 年,BBC突然停播了”匿名信”。伯克哈特回忆说,听众来信的数量少了,也许是因为更多被斯塔西截获。但是他认为,英国外交部可能也和停播决定有关。”也许他们以为,要建交、承认东德了,该停播了。”

许多听众对此非常失望,继续给 BBC 写信。

我就想哭。那个英国哪里去了?那个曾经如此勇敢地抗击压制、奴隶制、不公的英国哪去了?晚安。感觉又回到了1939年。黑暗降临……(匿名信)

没有了这档节目,卡尔以后再也不听 BBC 了。此后 15 年,他做电子工程师。难以置信的是,他继续学习,最后拿到东德文学博士学位。

尽管如此,卡尔只能在大学里做地位很低的工作。他自嘲说,名字好听,其实就是一个卖票的。

只有在东德垮台、两德统一之后,卡尔才在赖夫斯瓦尔德大学开始从事学术研究工作。今天,他还在那里教德国文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