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弃疾:一个武林高手是怎样变成文学愤青的?

辛弃疾不是个爱国词人嘛,居然会武功,还杀人?!对,后世之人,提起他时第一反应都是伟大的爱国词人——一个文人的定位。辛弃疾的梦想是冲锋陷阵,沙场秋点兵啊!文学嘛,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已。

南宋绍兴三十一年。

济南府境内,一个和尚快马加鞭在赶路,忽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和尚回身一望,面色大惊!只见在如火的骄阳中一个单身独剑的青年男子纵马而来。男子目光似刀,一语不发,从其身上搜出义军大印后,手起剑落便结果了和尚性命。然后提着人头和军印,调转马头,绝尘而去。

没错,此人正是辛弃疾,字幼安,山东济南人,时年21岁。

辛弃疾不是个爱国词人嘛,居然会武功,还杀人?!对,后世之人,提起他时第一反应都是伟大的爱国词人——一个文人的定位。辛弃疾的梦想是冲锋陷阵,沙场秋点兵啊!文学嘛,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已。

山外青山楼外楼,
西湖歌舞几时休,
暖风熏得游人醉,
直把杭州作汴州。
——南宋.林升《题林安邸》

公元1140年,距离“靖康之耻”已经14年了。

这一年,金国和南宋又干了一仗,而明明占了上风的南宋,却在渣人秦桧的主持下主动要求议和:割地、赔款、称臣。这还嫌不够,又额外奉上了一份超级大礼:那就是岳飞父子的性命。就这样都城临安又讨来了暂时的安宁,西湖又开始了歌舞升平。

同年五月,在山东济南一个叫四凤闸的地方,英雄辛弃疾迎来了自己人生的起点。

一出生就在沦陷区,本该是大宋子民,如今却是金国人。从小更是目睹了广大同胞在金人统治下的屈辱生活,爷爷没事还带着他登山望远,指画山河:孩子,长大了,别忘了灭了这些金国鬼子,收复我齐鲁大地啊!

因此,从小背负国仇家恨的辛同学不仅好好学习天天向上,还热衷于练习武艺、研究兵法。我猜“十五好剑术”的李太白应该也不是辛同学的对手。

每一个舞剑的清晨,每一个开卷的黄昏,他的心中一直有同一个声音在回响:总有一天,我要驰骋沙场,收复河山。

落日塞尘起,胡骑猎清秋。

很多年以后,辛弃疾的眼前还是能清晰的浮现出1161年秋天落日之下金人铁骑卷起的滚滚烟尘——金国又找茬和南宋开打了。21岁的辛弃疾觉得时机已到,拉了两千多人举起了造反的大旗。

造反不久后,眼光长远的他带着兄弟们加盟了山东境内规模最大的一支起义军。作为其中少有的知识分子,加上智勇双全,很快辛同学就成为起义军中的先锋人物,还曾有过“斩寇取城”的壮举。

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初衷,他还把一个带有一千多人的和尚也拉入了起义军队伍,这个和尚就是一开始出场的那个炮灰,名叫义端。

此人是个投机分子,在义军待了一阵后觉得依附于人没有前途,就偷了辛弃疾负责保管的义军大印,想去献给金人,以求富贵。

义军首领发现后,一怒之下,要砍了辛弃疾(一没保管好大印,二叛徒是他介绍进来的),辛弃疾镇定以对,立下军令状,承诺三天之内追回帅印。

他推断和尚偷了军印必去投靠金人,便顺着金营方向昼夜狂追,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。

这还不算厉害,之后他还有一次升级版的叛徒追杀记录。

那是在追杀义端的次年,他作为义军代表渡江南下与南宋政府洽谈合作,结果起义军里又出叛徒了,还把叫耿京的义军统帅给杀了!

叛徒,必须受到惩罚!

二号叛徒名叫张安国,投奔金人被赏了官职,此刻正飘飘然也。辛弃疾率领五十人的敢死队,马不停碲回到山东,直奔五万人之众的敌营,将正在与金人将领宴饮的张安国五花大绑,奔突千里押解至临安正法。

当时辛同学22岁。以五十对五万,毫发无损全身而退,这不是武侠片,这简直是魔幻片啊!

就这样,辛弃疾独入虎穴智取叛徒的英雄壮举传遍全国。被鲜花和掌声重重包围的辛弃疾豪情万丈,意气风发:山东的父老乡亲们,很快我就会带着南宋大军打回去,等着我!

然而,很快他就发现:理想是丰满的,现实是骨感的——

是的,他不会想到自己此生居然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长江以北,再也没能踏上山东老家的大地,而在北方的这一段峥嵘岁月,也将成为他一生最灿烂、最难忘的记忆。

归附南宋之后,心心念念想着打回去的辛弃疾不顾主和派当政,热情洋溢的写了十篇军事论文《美芹十论》上交朝廷,希望能给领导层打打鸡血。

然而石沉大海,没有回音。

他没有气馁,后来又写了有关恢复大计的《九议》继续上书,却依然激不起任何水花。

没有一刻不期望能够驰骋疆场,挥师北伐的他从南归以来却一直被委派各种地方行政官职。

先是被派往几经战火涂炭,萧条破败的滁州做市长,结果证明自己不仅武功盖世,搞经济居然也是一把好手,放贷款,减赋税,仅仅半年之内就盘活了滁州的经济和民生,荒陋之气一洗而空。

后来又让他去江西剿匪,这是个换过几波人都没收拾好的烂摊子——辛弃疾出马,三个月妥妥搞定!

再后来到了民风彪悍,经常出现武装暴动的湖南,辛弃疾上任后雷厉风行火速创立了一支素质勇猛的精锐部队:飞虎军。成立以后,“雄镇一方,为江上诸军之冠。”

此后三十多年里飞虎军不仅很好地维护了地方治安,还是长江边境上最有力的一支军事力量,连金兵听了都胆儿颤,称他们为“虎儿军”。

然而军队刚刚建好辛弃疾就被调往别处了,连一把指挥官的瘾都没过上。

到离开湖南为止,他南归十八年,南宋政府对他的工作调遣一直雷打不动的坚持两个原则:

一是哪里棘手派你去哪里,充当“灭火器”;

二是“召而来,麾而去”,频繁调动。

十八年里居然调动了十六次!每一任官职短则几个月,最长也不过两年。每当他在一个地方渐入佳境,准备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时候,调令就不期而来。

“聚散匆匆不偶然,两年历遍楚山川。”

工作地点两年五变,不是被调任,就是走在被调任的路上…

“楼观才成人已去,旌旗未卷头先白。”

楼台刚刚建成,却已不见人踪;壮志未酬,我已两鬓苍苍…

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

南宋政府将他一闲就是十年。后启用三五载,继而又是屡遭弹劾,再次去官,一闲又是八年……

“君恩重,且教种芙蓉!”

怕我太辛苦,让我到乡下养花种菜,真是皇恩浩荡啊……

“追往事,叹今吾,春风不染白髭须。却将万字平戎策,换得东家种树书。”

哎,想当年帅过乔峰段誉,如今春风染绿了草木,却染不黑我这灰白的须发,案头那万字的军事论文早都换成邻居家的《蔬菜种植大全》了。

本是个骁勇的武将,偏让去做处理俗务的文吏,做文吏也罢,明明是个极富才能的实干家,偏让你再去做个彻头彻尾的闲人。

十八载年华闲居江西乡下,热血英雄空蹉跎。

无法纵横沙场,那我就去词坛上开疆拓土吧。

来到南宋,简直比在沦陷区更愁肠百结——

少年不识愁滋味, 爱上层楼。 爱上层楼。 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而今识尽愁滋味, 欲说还休。 欲说还休。 却道天凉好个秋。

最著名的还是那首刀剑生辉,杀气凛凛的《破阵子》:

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,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。沙场秋点兵。

马做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身前身后名。可怜白发生。

多少唐诗中的边塞诗对此黯然失色?又有几个诗人像辛同学一样亲身在刀刃剑尖上摸爬滚打过?

六十六岁时写就的《永遇乐》,也是千古一绝:

千古江山,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。 舞榭歌台,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 斜阳草树, 寻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。 想当年, 金戈铁马, 气吞万里如虎。

元嘉草草, 封狼居胥, 赢得仓皇北顾。 四十三年, 望中犹记, 烽火扬州路。 可堪回首, 佛狸祠下, 一片神鸦社鼓。 凭谁问: 廉颇老矣, 尚能饭否?

一直梦想自己可以成为像曹操孙权一样的英雄人物,南下四十三年了,当年扬州战火纷飞的情景历历在目,如今自己垂垂老矣,山河却依然破碎……叹叹叹!

既然志在沙场,纵横豪迈的词自然不在话下,然而,你能想象金戈铁马的山东大汉,写起柔媚的婉约词来也是高手一枚吗?

比如广为传颂的《青玉案.元夕》:

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

蛾儿雪柳黄金缕,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

其清新婉约,恐怕只有贺铸的《青玉案.横塘路》方可一比。

不仅豪放词、婉约词不在话下,乡村田园风也是信手拈来,水平高的不像话。

《清平乐 村居》
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,白发谁家翁媪。
大儿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,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剥莲蓬。

好一幅恬静闲适,惹人喜爱的农村风俗画,妙哉!

类似的还有一首《西江月》:

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。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。
七八个星天外,两三点雨山前。旧时茅店社林边,路转溪桥忽见。

词境清新,朗朗上口,明月、清风、稻香、蛙声,一个感官信息丰富的乡村夏夜扑面而来。

偶尔竟然也卖萌:

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“我醉何如”。只疑松动要来扶,以手推松曰:“去!”

好一个醉态横斜,可爱至极。不仅卖萌,傲娇和自恋指数也不低。

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不见吾狂耳。

我见不到古人没啥遗憾的,古人没见过牛逼的我可就亏大了。

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、见我应如是。情与貌,略相似。

青山:嗯嗯,就咱俩最美,其他人靠边站。

这哪里是什么业余爱好,简直就是一枚多才多艺的全能型写手嘛!

啧啧, 看看后世的辛粉评价:

“婉约以易安为宗,豪放唯幼安为首。”(与李清照合称“济南二安”)

“词至稼轩(号稼轩),纵横博大,痛快淋漓,风雨纷飞,鱼龙百变,真词坛飞将军也。”

“宋词之有辛稼轩,几如唐诗之有杜甫。”

王国维在《人家词话》里也说南宋可与北宋PK较量的词人唯有辛稼轩一人……

没能在疆场上实现自己人生抱负的辛弃疾,最终却在词的世界里留下了不朽的身影。

公元1203年,已经六十四岁的辛弃疾,又意外地接到了朝廷的新任命。

原来,当时的宰相韩侂胄因为德不配位,威望受到挑战,便动起了对金作战,以建“盖世功名”的心思。一提到打仗,自然想起了辛弃疾,你不是主战派的积极分子嘛,那就把你拉出来为北伐站队造势。

然而,辛弃疾的态度却出乎意料:打的想法是好的,但不是现在,几十年了都没为北伐做过一毛钱的准备,贸然出兵不是找死!想打仗?先花个几年充实国力再说吧。

韩侂胄不乐意了:你继续回家歇着吧,老子的地位等不起,一个字:打!

结果“一出涂地,不可收拾。”

而溃败的原因——“无一而非弃疾预言,于二年之先者。”

就这样宋军以惨败为代价,验证了辛弃疾预言的无比正确性。

然而这仍然只是小Case,其深谋远虑的军事洞见远不止此,早在三十几岁任职滁州之时,他就断言:

“仇虏六十年必亡,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。”

也就是说,金国六十年后肯定会挂掉。但是金国挂了,宋朝的麻烦才真的大了。

真正的大麻烦就是蒙古啊!当时的蒙古草原上还是动荡的零散部落,距离铁木真创立蒙古国还有三十多年的时间……

而后,历史的轨迹是这样的:六十二年后,金国真的挂了(时间要不要卡的这么准!),又过了四十五年,南宋也被蒙古给灭了。

神-预-言!

人生的悲剧有时不在于无知,而在于你什么都看透了,却什么都改变不了。

兵败如山倒,紧急时刻南宋又想起了超级救火队员辛弃疾同志。

赶忙派人到江西请辛弃疾出(背)山(锅),并且终于给他安排了最高军事机构内的一个重要职务——

不管怎样,南归四十多年了,他终于第一次有了指挥南宋正规军对金作战的机会,第一次距离一个运筹帷幄、决胜沙场的大将军那么近,那么近。

然而,命运再次开了一次玩笑。

任命到达时,辛弃疾早已老病在床。就算南宋再有诚意,他也没有力量去完成这个使命了。

1207年九月初十,已经昏睡了很久的辛弃疾忽然睁开了眼睛,大喊了几声“杀贼!杀贼!”,然后,一切归于沉寂。

男儿到死心如铁。看试手,补天裂。

终究,他没能当上将军,没能戎马疆场,荣归故里。

历史之中的辛弃疾就这样带着无尽的悲愤远去了,而文学中的辛弃疾却像一座不老的青山,永远豪迈,永远妩媚。